香港有34万外佣,疫情期间供需关係发生变化,导致僱佣关係一度紧张,其后随着疫后「複常」而缓和,但近日再度因为「跳工」(job-hopping)争议挑起双方敏感的神经。
「跳工是个迷思」、「停止污名,不要歧视」、「停止针对女性的暴力」——数十名外籍家庭佣工(外佣)拿着标语在香港政府大楼外请愿。
她们不满港府近日拟修订《职业介绍所实务守则》,把外佣提早终止僱佣合约及转换僱主「污名化」为「跳工」。
「为什么政府要把正常的辞职、转工行为,贴上负面标籤呢?其他在港外籍人士没有限制,为何只有我们受惩罚?」本身来自印尼的香港国际移民联盟(International Migrants Alliance)主席Eni Lestari对BBC中文说。
在港外佣几乎全是女性,她们佔了整体劳动人口约一成,当中56%来自菲律宾,约40%来自印尼,同时服务30多万个家庭,在立法会文件中被形容为「本港社会不可或缺的部分」。
根据香港入境事务处订下的「标凖僱佣合约」,外佣合约期为两年。新冠疫情期间因各地封城、航班减少、香港实施严厉隔离措施等,导致外佣供不应求,部分在港外佣继而被指「跳工」,提早结束两年合约。
香港家庭住户每月入息中位数为28,900港元,而外佣的「规定最低工资」为每月4,730港元,对大部分本地家庭并非大数目,但僱主事前须支付一万多至两万港元的中介费及机票费用,外佣「跳工」意味着短时间内要再付高昂费用另聘新人。
香港家庭佣工僱主协会主席容马珊儿向BBC中文表示,疫情期间收到不少僱主求助,指外佣来港隔离21天后,工作不足半年就离职跳槽。「签了约就应该保证工作两年,我给了那么多钱、花了很多时间教你做事,但你来了说走就走,那谁赔偿我们?」
她把矛头指向业内的「无良中介」,指疫情期间因外佣供应短缺,有些中介「手上没有工人」,要靠本地市场的外佣中途毁约才有人,于是用钱利诱外佣转工。
香港劳工处3月15日就检讨《职业介绍所实务守则》提出多项建议,包括订明职业介绍所不应以金钱诱因等营商手法,诱使在职的外佣提早终止合约。
当局又建议,应要求职业介绍所向外佣求职者清楚解释现行政策,外佣在两年合约期内提出在港转换僱主申请,通常不会获批,除非涉及四个原因,包括僱主外调、移民、逝世或经济原因而提早终止合约,又或有证据显示外佣曾受苛待或剥削等特殊原因。
容马珊儿支持政府有关建议,强调这不是修例,只是向外佣重申现有政策的规定,「保障外佣不会被中介骗了,以为中途毁约没有后果」。
入境处因怀疑外佣「跳工」拒批签证个案,以往每年只有两三百宗,但疫情期间的2021年急增至2833宗,是上一年的九倍,多名立法会议员都要求当局严厉打击甚至增加罚则。不过随着疫情缓和,外佣人数已逐步回升,劳工处官员指目前有关「跳工」的投诉已大幅减少七成。
外佣中介代表、香港僱佣公会主席陈东风对BBC中文透露,疫情时期少数外佣「吊高来卖」,复常后她们较难跳槽,变得更愿意与僱主配合,「作对的气焰减少了」。他质疑目前大环境已经改善,政府还拿非常时期出现的小问题大做文章,「有没有必要为了芝麻绿豆小事去改动政策,伤了大家和气?」
陈说,理解本地僱主会因外佣离职感到不便和困扰,但认为很多人思维有问题。「你给了两万元中介费,可以期望她(外佣)来做两年,但不等于买断了她两年的人身自由——给了钱就买起了她,这是『贩卖人口』才有的概念。」
他强调外佣辞职转工有成本,她们必须先回到本国,会「手停口停」失去一两个月薪金,也要面对新僱主的不确定性,并非中介「推波助澜」就可以收买,「很多是本身与僱主性格不合、工作环境欠佳、工作压力太大等等,中介给一两千元奖励,只会对那些原本就想走的人起到作用」。
他认为,把「跳工」现象委过于外佣或中介并不公平,僱主也有责任检讨原因。他指自己从事中介多年,发现过半僱主聘请外佣时首要是看外表,「觉得每日在家裏一起生活,样子要顺眼」,而不是看工作能力和经验,结果造成大量人力错配,外佣未必能符合僱主的工作要求。
「出现错配,是应该承认错误和更正,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说人『跳工』、一刀切禁止,否则只是将错就错。转工不一定是负面,我看过很多例子,外佣辞职转工后,她和新僱主都很满意,原本的僱主也请到更适合的人,最后四方面都开心。」
香港国际移民联盟主席Eni Lestari也说,「做得开心没有人会想转工」,并强调外佣也应享有香港劳工的权利,即使部分人解约转工,也跟任何职场一样是平常事,「尤其我们来自不同文化背景,要进入不同的家庭裏工作,并不是人人都喜欢我们的。」
她指出,目前制度下外佣只有在四个条件下可以提早解约,包括证明自己受虐待,但很多事情难以证明。「如果是语言、精神虐待,或者工作环境很差,被要求从早上5点工作到凌晨2点,我们可以怎样投诉?」
她担心当局做法加剧强迫劳动,外佣为了完成两年合约被迫困在不好的僱主家裏,「如果解约就会被僱主报复、惩罚,写信去入境处说我们跳工,让我们永不翻身」。她质疑香港标榜是国际都会、自由市场,唯独外佣受到限制,「沦为这座城市裏的奴隶」。
香港政府自1973年准许输入外佣,以释放本地妇女生产力。当时正值菲律宾在全球石油危机下陷入经济困境,当地政府为降低本国失业率及赚取外汇,放宽输出劳工,大量菲佣因此进入千万香港家庭,1997年后则印尼籍外佣比例大增。
香港立法会文件显示,在有就业女性及育有子女的核心家庭中,约44%聘有外佣。
香港浸会大学社会学系2021年发表的研究报告分析指,聘有外佣的家庭每周可减少高达6.5小时用于家务的时间,同时用于育儿的时间可增加3.4小时,且生育第二胎的机率较没有聘用外佣的夫妇多约13%。
「讲白了,就是香港政府无提供完善的托儿服务、创造家庭友善的就业环境,长年把这些责任外判了给外佣。」香港教育大学亚洲及政策研究学系助理教授伍凤嫦对BBC中文说。
她指出,外佣留宿僱主家裏,双方不是单纯的劳资关係,而是半个家人,现时政府以冷冰冰的思维去检讨政策,没有顾及对家庭气氛的影响。
「外佣做得不开心、大家合不来,本来解约就解决了问题,现在大家被迫要完成那两年,她(外佣)度日如年,你(僱主)又担心她搏炒或指控你虐待她,所有情绪都困死在家裏,而香港的房子又那么小,最后就压力爆煲,製造更多社会问题,这样对僱主也不公平。」
她指出,如果外佣工作不愉快,完成两年合约后也会离职,「僱主到时候也是要再花一两万元中介费请人,那有什么分别呢?」
她认为政府不宜过度干预,应让市场自行调节,尤其香港人口老化严重,未来将倚赖更多外佣包办照顾工作。「特首现在说要抢人才,但把政策订得那么紧,外佣觉得香港很不友善,以后未必愿意再来,反而弄巧成拙。」